没有得到预期的众龙响应,费尔南德终于反应过来,猛然回头,以责难的目光看向他们,但龙们看天看地看湖水,就是不同他对视,就连应当最为稳重的红龙谢尔维斯也姿态尴尬。
谎言在圣王龙面前是无所遁形的,众龙在这里不能说出违心之语。
费尔南德简直震惊了,“已经过去了这么长时间,你们,你们竟然对龙主他——”
他的妹妹沙尔兰利弱弱地说:“龙主陛下他……应当也不必我们为他担忧的吧……”
费尔南德气结,却也不能对自己的同胞指责太多。虽然天性的忠诚令他理所当然地关注那位龙主及龙子的状况,但并非他对那位陛下没有恐惧,甚至因为接触的机会更多,他更明白众龙的顾忌所在。与其说众龙是忘记了那位陛下的存在,不如说是他们根本不愿想起。作为一个比高等人族非自然元素更为明显的种族,只有黑龙是完全不受初始设定束缚,诞生自这个世界本质的生命,所以生来就不将其他龙类视为同类,对它而言,这世上无物不能吞食。
至少在墨拉维亚陛下被放逐到彼方世界之前,他还受到一些束缚,轻易不会对同族下口,甚至没有想过将城市发动机列入食谱。但龙族叛乱者从预言中见到的画面确实是最有可能发生的未来,连圣王龙都不能完全压制其本性,而在彼方世界饥饿了两百年的他一旦回来,他们会变得怎样?
至于龙之子……实际上,绝大多数龙族至今仍难以接受其存在。那颗“蛋”仍在此界时,大概除了墨拉维亚陛下,每一头龙看到它都认为那只是极高密度的能量结晶,而绝对不可能从中诞生什么形式的生命。
然而它确实是在另一个世界被孵出来了。
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了,众龙就不得不想起那场龙族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叛乱。像发疯一样,那些龙不顾彼此间巨大的力量差距,向圣王龙及黑龙主两位陛下发动极其突然的奋不顾身的袭击,明明此前在听说关于那颗“孵不出的龙蛋”的预言时,绝大多数龙族是基本不相信的,要说的话,黑龙主灭世,这是可能的,值得所有龙警戒的,然而那颗能量宝石……那颗蛋,即使墨拉维亚能够一直保持错觉不去吃它,一万的一万的例外中真的诞生了什么,时间和能量也完全不够它长大。
这个世界供养出一头黑龙主已经非常吃力,除非——除非那位龙之子是另一头天赋更高的黑龙主,能将它的诞育者完全吞食。
可是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呢?生存是那位陛下最强大的本能,既然穿越界膜都没有让那位陛下有半点损伤,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够威胁它的生命呢?
“墨拉维亚和那个孩子在彼方世界生存无虞。”圣王龙平静地说,“他们会平安归来,龙族也将如约得到自由,不必过分忧虑。”
大概没有比萨尔夫伦陛下所言更值得信赖的允诺了,于是众龙安下心来,又讨论了一些不太重要的问题,然后便结束了这次会议。
至少在人类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他们仍应尽守护的义务,会议结束之后,众龙从湖畔逐一起飞,振翅越过湖面,各向外域飞去。龙群起飞是很壮美的画面,此方世界定义的龙的外表不同于那些带着显著动物特征的亚种,它们的形态犹如凝结的元素,虽然体型和力量都如此庞大,却有一种虚实不定的缥缈美感,当它们远行而去,像虹光越过天空,留下道道幻彩的涟漪。
圣王龙目送他们离去的背影,静默许久,才轻轻发出一声叹息。
蓝龙什么都不说,只是静静地蜷在他的身侧。
当对面的世界依其计划开启空间通道时,中洲世界也以自身的方式产生了感应,地动愈发频发,许多地区都见到了从未见过的黑夜霞光,气象灾害到处发生,动物行为异常,就连神光森林都遭遇了兽潮……再没有什么国王和宗教首领说裂隙重启是一个非人异族联合编造,用以统治世界的骗局,而不仅自身在天地异变中风平浪静,还有能力指导及帮助友邻地区的工业联盟,就愈发显得突出了起来。
于是不仅那些因为盟约条件过于苛刻而选择观望或者拒签的王国代表忙不迭回头,许多受邀而未往的国家也匆忙派遣了身份贵重的代表前往这个异教国家,冀求得其庇护,哪怕为此让出一些重大权益也在所不惜。
在这种情况下,龙天傲终于要结束他这次在工业联盟的访问和学习经历,回到中洲另一侧的夏国去了。为他们送行的人很多,因为不只是他要回去,与之同行的还有一支规模不小的工作队伍,其中除一般事务人员之外,还包括一支小而精干的宣传队。赫曼仍在新自治区扎根工作,龙天傲同他进行了电联告别,而这支队伍的领队虽然并不熟悉,却是赫曼的在新玛希城时期的一位老朋友。
赫曼的老朋友阿托利亚是个长相与其名相符,有点过于清秀的年轻男性,同人相处时虽然略显拘谨,谈及工作时却显得很得力。他们这支宣传队前往联合王国的工作,主要地是协助夏国进行战争事务的普及和动员。如果是一个独立国家,龙天傲对阿托利亚这种作为他国干涉本国事务的代表不说是敌视,至少在感性上也应当是排斥的,但龙天傲在某方面来说也算得上是个异类,所以他不仅不讨厌这支要去教他们遗族如何做事的队伍——同行的所有联盟人都是去干这个的,而且还在旅途中详细了解了他们的工作计划和工作方式。
至少在下决心通过李云策和精灵一族,更重要的是工业联盟建立联系之前,龙天傲作为遗族革新派系的一员,对所谓宣传工作的认识,基本上只有如何制造传言和如何澄清传言这两点。在武力很出众的他看来,口舌虽能兴风作浪,最终仍是、也只有铁与血才是决定了大家听谁的道理。
他这种想法也不算错,但那是对待敌人的态度,而不应当是对待面对两个阵营左右为难的同族的态度。即便是龙天傲自己,当初作出决心时也难免有一番挣扎,又如何要求自己的同胞英明神武,当机立断?所以在各自利益的驱使下,遗族分裂之后的矛盾极为尖锐,而他们的对手无疑不会错过如此良机,趁势发动了一波进攻,即使有神光森林的帮助,遗族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相当的损失。其中最为重大的损失,便是工业联盟援助的一套冶炼设备被中央帝国整套搬走,冶炼厂的工人和技术人才不是被杀害就被掳去,令整个遗族的利益都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虽然那场战斗的失利造成了至今仍未能洗刷的耻辱,但也加速了遗族从分裂向团结的转化,首先是保守(抑或说封建)阵营同革新(可以说是几圈)阵营均势的天平一下就倒向了革新派,出卖遗族利益的罪魁祸首所在的城门被偷偷打开,其军队一战便降,革新派将那名将军及其部署扣下,再接再厉,连克三城,迫使保守阵营不得不向革新阵营求和。
彼时关于同保守阵营和或不和,应当起兵反攻中央帝国还是就此筹谋建国,对于精灵要牵头建立的类同西方的利益联盟是否要加入,遗族的未来何去何从,如此等等的重要问题,在遗族内部产生了很多的争论。在那个不仅有现实的战斗,也有思想和立场的战斗的混乱时期,工业联盟的白船抵达了南部港口,他们送来了第二套煤铁生产设备。
不同于上一次的三分购买七分赠予,教训驱使下,遗族为这条新生产线支付了不小代价,虽然同他们得到的相比,这份代价仍然不算高昂。工业联盟对这场交易毫不含糊,用了一支船队送来的这套生产设备不仅更先进完善,产量更高,对其生产人员的要求也水涨船高,为培养出足够的操作人员,工业联盟还配备了一支同样是小而精干的教育队伍。
对于当时的遗族来说,这支队伍的来到产生了非常重要的影响。如果说热武器是公认的工业联盟最强大的武力,那么从这个异类国家中传播出来的思想造成的杀伤便是第二强大的,在某种意义上,甚至比热武器还要致命。即使这些为具体的工作到各个地方去的联盟人初时出于对当地的尊重,并不主动散播任何“暴论”,但他们本身的存在便是极其特殊的。没有人能无视一个正在切实做事的联盟人,而他们的行动又往往造成极为引人注目的结果,他们是力量、财富与智慧的代表,人们既崇敬,又向往着成为如他们一般的人。
向往的感情一旦发生,接受其背后文明的思想及文化也就自然而然,更不必说它们本就“同源”。在有意或无意之下,那支队伍带来的基础教育读本以扫盲课等等方式在遗族内部流行起来,迷惘于前路的遗族人仿佛一下子找到了答案,他们为什么一定要从破烂的历史中找寻,或者自己毫无经验地凭空想象出一个属于遗族的国家形式呢?他们为什么不去学习眼前那个已经极为成功,并且前途更为光明的模范呢?
更为适合的是,工业联盟是一个遗族占有重要地位、发源地的原生民族退居次位、多种族多民族共居的国家,它的成员成分是如此复杂,还在发展的过程中不断吸收更多的土地和人口,本应是矛盾重重、难以调和的,然而无论耳闻还是目睹,工业联盟内部都极为稳定,没有一点危机的苗头。如果能学到其统治的精髓,那他们的困境不说迎刃而解,至少也是前路光明的。
更何况自建立联系以来,以术师为首的工业联盟始终在对遗族进行单方面的援助,每一个遗族人都或多或少地因此受益,即使有人做过忘恩负义之事,联盟也从未失去对他们的期待。
于是在崇拜、感激、想要奋起打破困境、对美好未来的憧憬种种情感下,遗族进行了堪称激烈的内部改革,最终诞生了现在的夏国。在这个真正属于遗族的国家建立的过程中,工业联盟应他们的请求支援过来的工作队并不插手他们的党争事务,而是依据遗族的内部斗争结果,遵照其需求,帮助他们建立了新的国家财政体系,官员选拔体系,教育体系和军队训练体系。
从这一点来说,夏国其实不能算作一个独立自主的国家:时至今日,他们在外力协助下建立起来的国家管理体系,始终有相当比例的事务官是来自工业联盟的派遣,虽然双方没有建立任何纸面或其他确定形式的从属关系,但每年通过白船送回工业联盟的债务实物也不是不能当做一种税金的。更不必说在感情上,夏国对于工业联盟的归属感与认同感肉眼可见地要强于对联合王国。
白船进入港口,码头上人声鼎沸,迎接工业联盟工作队和夏国访问团的阵仗隆重而热烈,前来迎接的人群中不仅有遗族,还有为数不少的原帝国身份的新夏国人,精灵和一些异人种族也掺杂其中。这是现在看起来和谐得近于平常,在过去却完全不能想象的画面。
龙天傲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拿起行李箱,打开舱门走出去。
实际上,无论现在的夏国,还是联合王国,都是建立在同样的基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