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他的子侄又是他的学生的少年确实天资出众,甚至比当年的他更野心勃勃。他欣慰地看着他一日日成长起来,却从未在那个孩子的角度想过,成功的道路并非只有一条,而他这名长辈本身早已指示于他。
当他看到衣衫不整的女儿持剑逼迫自己的学生决斗,他才知道自己究竟忽略了什么。
然而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堂堂正正获胜的是他的女儿。难以用言语形容他当时的震惊,与狂涌而出的欢喜。他回到妻子身边,直到他们再度因为不同的信念分离。他隐居在偏僻之地,通过往日的人脉广收门徒,然后将他们逐一筛选。
每当一名学生成长到一定地步,他就会请自己的女儿来看他,并给予自己的学生道德和人性的考验。
至少在范天澜之前,没有一名少年能通过他最后的试炼。
范天澜的一切皆是完美,他却发现由于早年的身体亏损和长年的心情郁结,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他一切如常,没有将自己的情况告知任何人,仍然依例去信让女儿来看他。在他的推动下,两名年轻人见面,较量,然后如他所愿地走上了决斗场。
他给了双方不对等的信息,他的女儿惊险地获得了胜利,他看着倒下的少年,想起最后一次离别前妻子对自己的指责:“人性凡人皆通,你自己便从不完美,为何苛责他人完美?你既不是神也不是天选的裁决者,有什么资格对他人进行所谓的人性试炼,并批判他们的底线?你注定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失败!”
可是如果他不考验,又如何避免背叛?
他一生的信任都所托非人,无论父母,师长,朋友,妻子,下属……包括自己的女儿,他们全都辜负了他的期望,即使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在背叛他之后仍然爱他或者愿意追随于他,他也总是对他们表示原谅,当他的心伤从未痊愈,对人性的怀疑也从未停止,对一切事物只有悲观的预感——在这一点上,范天澜与他有颇多相似之处。只是他因受伤而厌世,范天澜却是从未将任何事物放在眼中,对人间万物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漠然。
但迷途多年,他终究还是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意义,因他而诞生的女儿是如此光辉夺目,她不必经历父亲的苦难却又足够坚强果敢,他将一切都送到她手上,而她将会延续他的意志,完成他的光荣与梦想。
离别之前,她告诉自己的父亲已经心有所属,她的语气冷静、镇定,只有眼神闪耀着热情的光芒。他相信这个早慧而沉稳的女儿能够得到自己的幸福,并给予她作为父亲的真切祝福。
此次离别将是永别,他在为范天澜操办葬礼时心想。他已经没有牵挂,但还有一些遗憾,他的一生有太多遗憾了。
如此多的遗憾从未得到弥补,但至少他曾竭尽全力为之努力,不像他为之操持葬礼的少年,如一颗明星尚未升起就要陨落。他对他不是没有愧疚的,但他不久也要在孤独之中死去,这也许能算对他和过去那些学生的一种补偿。
所以,范天澜为什么要复活呢?
短暂而又无暇的生命是多么地美啊,他为什么要破坏者命运的安排?作为师长,作为一个可怜的一生都在失败的自我流放者,已经没有几天可活的将死之人,他怎能不嫉妒这个奇迹,不嫉妒这个死而复生的奇迹彰显的传奇命运?
谵妄之中,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既然如此,不如让他最后亲手……!
……但自己的结局真正到来,他反而感到了异乎寻常的宁静。
他从未后悔,对范天澜只有最后一个请求。
在他死后,将他的遗体切割分成数份埋在不同的地方。他在这个隐居之地早已做下布置,只差这最后一步就能完成这个以至亲骸骨为基础的守护法术,因为他死得突然,刽子手无法提前赶来,只有范天澜能动手。而且他知道范天澜一定会实现他的请求。
“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那个男人说,“你会招来她们的追杀,但你能够活下去。只要你还活着,她就永远不会停止对力量的追求。其实这个结局也不坏。”
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范天澜也确实完成了这份委托。
时至今日,那个男人纠结而痛苦的一生,人生最后时刻的疯狂选择,甚至因他种种不负责任的作为导致的后果,都已经变成不值一提的过去。对范天澜如此,对他的女儿也是如此。
范天澜从她的言行中分析出许多信息,但很少——几乎没有对那名父亲的留恋,她没有在寻找遗骸的过程中发现那个法阵,也永远不可能找齐她父亲的遗体,但她对此没有强烈执着,她对他也并不憎恨。
她的身心都已被一种庞大的事物所占据。在范天澜那越来越非人的敏锐知觉中,她力量的来源与躯壳受到的改造清晰可见。
范天澜回想着植入她心脏的那个东西,看着手里的一个小件,那是一个外表类似于金属蠕虫,同样是无法在这个世界产生出来的东西。
同送去工业城的那批能够能够主动定时发信的装置不一样,这个作用只是存储声音的机械生命已经丧失了它的动力,工业联盟的异能力研究体系还没有能力分析它的原理,甚至只有在范天澜手中才能让它的尸体在现实世界长久存续。这没有什么意义,范天澜将它放在桌面,在他的注视下,它破裂,碎灭,飞灰散入空气,无影无踪。
在新玛希城埋伏了这些东西的女骑士背后有一种可能是危险的力量,正如工业联盟对她及那种力量而言同样是变数和危险。他并不像某些年龄虽长却思想幼稚的人——比如说某军队负责人——那样,会为终于出现了有难度的对手而感到兴奋,和他做过的所有工作一样,发现问题、调查问题、解决问题,他们来到了发现问题第一步,准备进行调查问题的下一步。
云深同他通话,问他:“对你们的工作有影响吗?”
他说:“没有影响。”
“我知道你们一直都做得很好,比我能够想象的还要好。”云深说,“但是……过去的事情辛苦你了。”
“我没有什么感觉。”范天澜轻声说,“而且我遇到了你。”
云深的声音里有微微的笑意。
“我也很高兴遇到了你。”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