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淑继续说道,他明白了,若是自己不能说出一个让惟公稍感满意的分析,这盏茶水是无论如何送不到嘴里去的,
“七月移桥案有了最终结论,八月阳先生便被弹劾,九月进奏案发,结合之后时任上相之杜相与大参的士学士,以及枢副幼璋公的情形来看,学生以为,这炎相与鹤相乃是布下了好大一个棋局,家父曾言,看似炎、鹤、乾氏兄弟似乎只在边角张望,其实正是因为他们四个控制了四隅,便是雄踞天元的官家与皇后,以及在中腹搏杀的衮衮诸公,其实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只是过犹不及,及至先帝登遐,太后临朝称制,十年浮沉,也让许多人把双目擦亮了!”
“炎相还是以大局为重的,人心这底子事,难说君子终究是君子,小人难免成小人,你可知进奏案之后,杜相是如何离开朝堂的?”
惟公指了指宗淑面前的茶盏,宗淑到没有着急端起来,而是毕恭毕敬等着惟公说话,
“学生所知也不过是家父的牙慧而已,便是当着惟公面,也不过是人云亦云罢了!”
“少年人不必自谦示弱,这些臭毛病绝非明逸兄教给你的,你们师兄弟几人,还是蔺修文、萍孚文最似令尊,宁作沉泥玉,无为媚渚兰!”
宗淑一怔,好端端惟公引了梅圣臣的诗句,此公也是昔日庆康新政的中坚,与阳攸都曾在乾惟衍衙前供职,二人相交莫逆,便是宦海沉浮二人依旧寄情于山水诗画间,彼此的惦念与欣慕十余年间未曾更改,阳攸一句‘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如何不让天下人羡慕知音尤难得,挚友更希珍。
十余年前,阳攸、梅圣臣、太史殊等七人便是在这应天府又西去伊阙城,在这三百里天台山水途,七人悠游唱和,时人称之为洛中七友,所谓洛中便是七人一起在伊阙城的洛川结庐为社,而这赞助之人便是乾惟衍,岂料正是这七人兴起了循古文风,主张文道合一的散文,针对的便是乾惟衍、乾惟乔等人的西昆体。
再说这梅圣臣,虽然也是所谓新党八味沉香散之一的号称木棉花者,然而如今却已经与士悦、横玮等人反目,甚至是挚友阳攸、太史殊从中斡旋,依旧不能调和其中矛盾,而梅圣臣也不容于旧党与太后,如今虽然尝与和靖先生、阳攸等遨游泉林,但文辞之中依旧充满了对于士悦、横玮等人的怨气。
‘复憎鸿鹄之不亲,爱燕雀之来附。既不我德,又反我怒。’其实他怨恨的哪里是自己的壮志未酬而被牵连外放地方,更是对于故友境遇的同情,以及庆康诸公一退再退的不甘与愤懑。梅圣臣与紫舒軚时人称之为紫梅,其又与阳攸被称之为阳梅,便知晓三人的高情厚谊。
然而紫舒軚因为奏邸之狱,郁郁而终,梅圣臣以贬谪边地做了县官,曾作长诗以讽之,有云,‘果然寒雨中,僵死壤河上。弱质无以托,横尸无以葬。生女不如男,虽存何所当。拊膺呼苍天,生死将奈向?’将满腔的郁愤与失落都迁怒于士悦的不作为上,便是他以为若非士悦坐视一干守旧官员的反扑,以至于诸君子被分而治之,各个攻破,新政功亏一篑,士悦乃是责有攸归!
若是从梅圣臣的角度来看,这个结论也有几分道理,先是好友太史殊、阳攸被横玮当枪使,陷入内部党争,结果是太史殊本来是士悦身边机宜出身,却贬谪地方,然后更是一贬再贬,曾经的儒帅却编管在地方做了泥淖官,最终也只能在士悦身侧仰承鼻息而已。
然后是阳攸先是外放地方,随即便遭人谗陷,终于也是流落地方做了个通判,倒是与那作恶的理砺一个下场。
最为凄凉的便是紫舒軚与岩介,一个正值青春勃发之际,也是遭人构陷,其本是个心高气傲之人,如何受得了这等冤屈,到底是忧悒萎靡,一时才俊只落得个黯然魂消!
而岩介的结局更让人唏嘘,一纸伪书案,几乎是落了个翦家灭族下场,饶是如此,也是病笃于流放途中,更为可憎的是,那乾惟乔等人饶是如此依旧不肯放过,竟诬陷岩介是假死脱逃,牵连一众庆康党人,声称岩介诈死,乃是北上由秋崇志放关投靠了东丹去了。还是炎夷益的胞弟,身为提点京东路刑狱炎举益奏报朝廷:“今破冢发棺,而介实死,则将奈何?且丧葬非一家所能办也,必须众乃济。若人人召问之,苟无异说,即令结罪保证,如此亦可应诏矣。”并让岩介亲属、门人及参加葬礼的数百人联名具保,使者据实回报。此时恰逢国丧,慈圣初掌权秉,也顺水推舟,了结了此事,否则一代名臣难免落了个开棺曝尸的下场。
如此种种如何不让梅圣臣迁怒于新党的魁楚士悦呢?!
宗淑瞬间想了这么多,便是因为惟公引用了此翁的诗句,然而众所周知,即便是惟公这般心胸坦荡之人,与阳攸也已是息交绝游,视同路人了,而承守真比之于阳攸,恰如梅圣臣比之于士悦,而阳攸与梅圣臣相交莫逆,士悦与承守真却惺惺相惜,如此这里惟公竟然引用了此人的诗句,足堪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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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以为,公用此言,点拨诸生,难称妥当!”
宗淑将一盏冷茶一饮而尽,趁机再看惟公的眉梢与唇角,便知道自己这话说到了点子上,
“但得贞心能不改,纵令移植亦何妨。君子何必执拗于外景三千世界,一正念一正心于内景,所谓秉持正道,始终如一,至于清浊直媚只是皮肉,风骨尚未及,何足论心迹!”
宗淑引用的乃是士悦的诗句,表明了立场,却也没有妄动了臧否人物的念头,庆康年间的是非曲直,便是宗放坐在这里只怕也是避而不谈,宗淑何德何能议论其中是非道理。
只管表明自己的心迹,也是告诉承守真,若是你做了士学士,不才绝非梅圣臣,于是惟公也是调侃道,
“此是儒子术,还是道家方?”
“儒道本一体,写在心里的是方子,用到好处便是术法!”
“心中仙方几何?”
“仙方贵精不贵多,便是祖师遗泽,也是后人继往开来的!”
承守真点了点头,二人又是端起茶来对饮,一壶水用尽,再示意有人进来伺候,那承兴只管拿了一壶沸水进来,放下便退了出去,这等知情识趣,着实是几十年的功夫积累。
惟公用了一盏热茶,才又说话,
“此事上,梅圣臣只看到了山谷间的怪石嶙峋,他哪里曾登高看一看那巅峰处的风起云涌呢!”
果然,惟公对于梅圣臣的看法颇不以为然,
“奏邸冤案虽然处罚苛责,却也其咎在我,更何况无论滕子良贪蠹案、阳攸盗甥案、太史殊贪墨公使钱案,不过是旧党将绞索逐渐收紧罢了,至于为何庆康诸公不能脱困,其实也是拜阳攸所赐,那便是虽然《朋党论》将我等汇成一党,可事实上从来不曾有过所谓新党,所谓党人不过是致力于革新政治,革除弊端的有为之士罢了。反而是那些诋毁我等党同伐异之人,反而是朋比为奸,狐唱枭和!”
宗淑也是点了点头,他当然是认同这个结论的,毕竟父亲宗放从来不以庆康新政党人自居,不也是闲居田园十余年吗?
“梅圣臣攻讦士学士无所作为,那是因为以仁公早在伪书案时已经意识到了朝廷风向的变化!”
说白了,就是宣宗心境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