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首辅沉默了会儿,告知了他今日乾阳宫的事。
蔡子义听得皱眉不已。
“元辅欲如何行事?”他问。
杨首辅道:“子义可知,我缘何独问你一人?”
蔡子义道:“下官不知。”
“因为子义像我。”杨首辅眯着眼,似是回忆起了从前。他是第一次外放为官时认识的蔡子义,彼时年轻气盛,与当地豪强斗智斗勇。
蔡子义则是当地的秀才,出身寒微,行事正派,听说他要清查豪强,二话不说就帮了他。
问起缘由,他说平生志愿,不为升官发财,只愿荡清天地,革除弊病,为天下人谋一个太平盛世。
杨峤便起了爱才之心,知他读书不易,赠予重金,嘱咐他好生读书。
十多年后,蔡子义果然高中,上门拜访。他十分欣慰,一路提拔,培养他外任又回京,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两家也拐着弯地结了亲家,杨首辅小女儿生的外孙女,嫁给了蔡子义的嫡长孙。
而与杨首辅不同的是,蔡子义到今天,多少还残留着当年的志气。
杨峤就不太记得少年意气是怎么回事儿了。
他在仕途之路上走得太久,走得太远,名利人脉、权势地位好像一张大网,紧紧将他拱卫,有的事,终不似少年两袖清风,潇洒来去。
当然,杨峤还记得自己的志向,仍旧想缔造一个盛世,为此,他才牺牲了认为能够牺牲的一切。
“天子年幼顽劣,皇贵妃溺爱过甚,我心中总有忧虑。”杨峤缓缓道,“宁国夫人长袖善舞,也许能规劝一二。”
蔡子义思忖少时,谨慎道:“这不是好事吗?”
“于天子、于社稷,或许是好事,于我却未必。”
杨首辅看向他,“子义,陛下临终令谢清臣入阁,其意昭然若揭,你也应该能看出一二。”
蔡子义沉默。
“那是天子啊。”杨峤轻轻叹息。
他一路走来,舍弃了太多东西,但面对天子,他也要为了利益,阻止让天子成为圣明之君的机会吗?仁君贤臣不是他的向往所在吗?
嘴上怎么斥责程氏都不要紧,手头怎么网织罪名也不要紧,可良心呢?
王阳明说良知,良知是最不能被打败的敌人。
所以,纵然他百般抨击程氏,却也比谁都清楚程氏的为人。
她有贤德。
要为一己之私,将天子身边的贤人赶走吗?会有什么后果呢,“主闇于上,臣诈于下,灭亡无日”,这是他舍弃一切后想达到的终点吗?
且“见贤不能让,不可与尊位”,杨家三代进士,簪樱之家,他杨峤岂是德不配位之人?!
一个接一个的内心审问,让杨峤踟蹰不已。
他发现,自己走的道路已经到了尽头,尽头名为天子。
天子之前,一切所为皆有情由,所谓君子小过,白玉之微瑕,可跨过这道名为天子的界限,便是另一条路了。
是小人奸邪之道。
杨奇山无法忍受自己坠落成奸佞。
但坐视自己的权柄旁落,也是难以忍受的痛苦。
他问:“子义啊,依你之见,宁国夫人是什么样的人呢?”
蔡子义沉默了。他知道杨首辅想听的是什么话,期许他说的又是什么话。
“宁国夫人谦和忠勤,仁义悯民,有尧舜之德。”他实事求是地说出了自己的评价。
杨首辅默然。
半晌,微微点头,“既然子义这么说了,也罢,就准她替尚宝卿奉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