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深走出殿门的时候,月亮已经悬在半空。宫灯间隔着挂在廊下,一盏一盏,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令她的寝宫看起来充满了女性的气息。
范深站在那柔光中出神。
许多年前,他就惊疑于竹生小小年纪,便失了处子之贞这件事。那少女如此之强悍,谁能强迫得了她?现在范深知道,能强迫竹生的人,在大九寰。
范深站在宫灯下,望着庭院中草木有些阴森的影子,感觉心脏有些疼痛。
这种疼痛曾经出现于欣娘病逝之时,出现于莹娘惨死之时,出现于翎娘受辱之时。所有这些他深爱的女子,都遭遇过这样或那样不可抵抗的命运。
他一个人的力量有限,不能周全的保护她们。所以他选择支持她们,让她们自身强大起来。
待天下平定吧,他想,待天下平定,她一直想推行的推迟女子婚配年龄这件事,他便助她实现。他既然不能凭一人之力保护这些女子,便尽他的能力,为她们创建一个少些不公的世界。
范深的归来,使得这段时间压在竹生身上的政务的压力骤然减轻
待例行的议事完毕,丞相们陆续离去,归于各自的公署,书房里只剩下竹生和范深。范深忙得像头驴,于案牍繁忙中偶一抬头,却见竹生手臂支在书案上撑腮看着他发呆。他简直要气笑。
“陛下!”他用指节叩着书案,不满的道,
“奏章都看完了吗?”
其实那些奏章范深都看过了,重要的事情都用朱笔总结了,夹在了奏章里。竹生只要看看那些范深写的要点总结就可以了。她便低头随意的翻了翻。
“陛下在想什么?”范深问。
竹生其实在想一个也可以说很重要,也可以说很不重要的事。
“你旷工半个月,便积压了这么多的事。可我荒唐的那阵子,有丞相们在,所有的事情都照常运转。”竹生看着他道,“所以我在想……皇帝,真的有存在的必要吗?”
“天不可无日,国不可无主。”范深盯着她,“世上怎么可以没有皇帝。”
竹生道:“国家当然该有主,只是这个主一定要是皇帝吗?”
范深心头微凛。以他对竹生的了解,他直觉的感到竹生想要同他开启一场极其危险的谈话,甚至比大小九寰这个话题更危险。
大九寰、五百年一次减灭人口的天灾,虽然震惊,虽然可怕,但毕竟遥远且缥缈。一时半会落不到范深的头上。可竹生现在想要开启的话题,让范深敏锐的嗅到了现实的危险。
他责备道:“国主若非皇帝,则君如何自处?”
竹生道:“我自可解脱,由心随意。”
范深道:“则太子如何自处?”
竹生道:“他便可以做普通人家的普通孩子,不用背负这么多的责任。”
范深道:“陛下可问过太子之意吗?太子生来便是太子,注定将要拥有天下。陛
下想要将太子从‘拥有天下’变成一无所有吗?太子自幼便知自己将来要作帝王,享受储君的待遇和权力,骤然失去,太子可承受得了吗?难道不会怨恨陛下吗?”
竹生沉默了。
“陛下天真了。”范深继续道,“太子便是不做太子,也不可能再做一个普通的孩子。他既做过太子,这个身份便已经烙印在了他身上。纵他自己不想,也会有不知多少人,想借用他这身份。”
“陛下想想雅逸候吧!”
雅逸候这种称号,一听便知道是降国之主。国不大不小,战败而降,老国主封雅逸候,已有七年。四年前老雅逸候病逝,新雅逸候是该国前太子。
“雅逸候是性格多么孱弱的一个人。可两年前那场乱事,便是一群去国之人,借着雅逸候之名作乱,号称复国。雅逸候怕连累妻儿,自尽以证清白。发生这种事,难道是雅逸候想要的吗?不过是因为他身上背负着‘前太子’之名,身不由己罢了。”
“这样的事情,难道陛下希望发生在太子身上吗?”
“陛下若弃国,以为这天下便无人去争夺了吗?不管何人逐鹿问鼎,太子注定要在这旋涡中无法脱身的。”
竹生愈发沉默了。过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道:“我心中自有些大的理想,却又有小的私欲。且这二者正相矛盾。”
范深松了口气,道:“人无私欲,还能算是人吗?那是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