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府。
“娘娘亲自驾临,敝府蓬荜生辉,请太后恕老身未能远迎之罪。”
卫老夫人年过七十,拄着龙头拐杖,身躯伛偻,头发花白,但慈眉善目,面容和蔼。在她身后,卫府上下大大小小二十余女眷,其中按照辈分诰命,有诰封者在前,年小无诰封者在后,长房嫡系在前,唯独一个大约十六七岁的小丫头跟在卫老夫人的右手后方,梳拢成已成亲的发髻,面容青涩,怯生生的,是卫府的长房嫡孙媳。
“老夫人请起。”董灵鹫伸手虚扶了她一把,“未下请帖书函,擅自拜访,是哀家的不是。”
“娘娘何曾有什么不是?这是老身,还有这些小辈的福分。”卫老夫人慈祥笑道,她将另一只手放在董灵鹫的手背上,“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娘娘入内。”
两人顺着卫老夫人手指的方向,向卫府内宅行去,而后方的女眷小辈们,皆是面露畏惧惶恐、而又略微有些洋洋自得的神色,显然对太后娘娘懿驾降临颇为自傲,认为是卫府受到朝廷的看中才有此殊荣。
但老夫人脸上虽然和气,眼中却不见一丁点高兴——她上了年纪,虽然已有年迈体衰之兆,但却能较常人更快嗅到空气中的不安意味。
进入内宅之后,老夫人将董灵鹫请到上首,命人奉茶,陪她坐下说到:“有劳娘娘记挂,我这把老骨头都要散了架埋在土里了,未曾想还有这样大的恩典和体面。”
董灵鹫道:“哀家跟夫人第一次相见,尔来已有……”
“已有二十三载了。”卫老夫人道。
“二十三年……”董灵鹫声音和婉,“昔日我尚年幼,还未及笄。随父亲来到府中,老夫人劝我说,不要以四书五经为要,多读些《女训》、《女则》,才有一个好前程。”
卫老夫人脸色微微一滞,接话道:“老身是个糊涂人,昔日见到娘娘,实在是太过欢喜、太过钟爱,不忍释手,可娘娘是翱翔九天的凤凰,我等凡俗小人之见,怎会困住娘娘呢?”
“在世为凡俗,这天下就是万万千千的凡俗众人组成的,哀家也未能免。”董灵鹫道,“众口铄金,人言可畏,谁又能全然不记得?”
老夫人用手绢一角擦了擦霜白鬓发,并没出汗,声音却已经小心翼翼起来:“您太过谦了。老身眼界浅,终生止步在这府中,只窥得井底天地,请娘娘恕罪。”
“老夫人没有罪,何来恕罪?”董灵鹫转头望着她,目光柔和如水波,“只是有一问,当年还未问清,夫人说得好前程,是什么前程?”
这根本不用回答。
在这个时代、这个封建王朝当中,还有什么叫做“女子的好前程”?自然是嫁予一个有出息上进的郎君,荣华富贵,受到尊重,若是能让娘家因此借力,就算是“光宗耀祖”了。
但这能对董灵鹫说吗?
谁敢跟她这么说?是嫌还没有彻底惹怒她吗?
这位主儿在先帝还在时,就跟这种安于后宅的“前程”背道而驰。二十年来,上书奏表的、当面觐见的,甚至以此为名做反贼、行刺杀之事的……如此种种,又不是没有过!董灵鹫陪明德帝坐过金殿,这世上想要她死的男人多如繁星、数不胜数,这话说给她听,那不是自取灭亡吗?
卫老夫人心中急转,匆匆地思量着,这都过去二十三年了,她多年都不曾在意过,怎么今日偏偏提起?
“娘娘……”她才叫出这两个字来,董灵鹫便抬了抬手,示意她不用一定回答。
老夫人也就顺势沉默下来。
董灵鹫低头喝了一口茶,环顾四周,忽然笑了笑,指着卫府后宅左侧的屏风和轩窗,温和地跟她道:“一去多年,夫人这里倒是陈设不改,这架屏风还是这么不显眼,上头的画都晒褪了色,我当年在这儿撞了一下。”
卫老夫人换上笑容,回忆一番,道:“娘娘那时就说,这屏风的设色太淡了,固然清雅高洁,可过高世同嫌。”
“儿时玩笑,夫人还记得。”董灵鹫道,“物未变,人亦未变,你们家还是到处都充斥着一股陈朽笔墨味儿。”
她说得不是真正的味道,而是卫府的家风,就像这架晒褪色的屏风一样,固执、陈朽,充斥书卷笔墨腐烂的味道。
“去把香换了。”卫老夫人故作不知,不敢继续这个话题,只转头吩咐丫鬟。
董灵鹫没在意,道:“你孙子靠着恩荫得了个官,你这孙媳想讨个诰封,恐怕不太容易……孩子,你过来。”
女眷当中,几个有身份的皆是正襟危坐,在下首低眉顺眼地不作声,不敢打扰太后娘娘与老祖宗的对话,唯有那个嫡长孙媳方才飞快地抬起眼,看了看董灵鹫,又立马低头压下去。
这女孩子站起身,紧张得有点发抖,她走上前,身段窈窕地跪了下去,俯首拜道:“昙奴拜见皇太后,请太后娘娘福寿绵延,安泰永康。”
董灵鹫喝茶不语,一旁的卫老夫人已经骤然惊觉了什么,她脸色忽变,董灵鹫身后的女官便已然开口。
“大胆,檀字犯了尊上之讳。”
老夫人立即从座椅上起身,撑着拐杖刚要开口,就被董灵鹫按住了胳膊,轻柔但又压迫力十足地摁了回去。
她道:“这是哪个字?”
女孩儿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眼中水光泛滥,嗫嚅道:“上日下云……”
“嗯,不碍事。”董灵鹫轻轻揭过,“读过书吗?”
女孩儿踌躇半晌,道:“不曾……只略微认识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