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安详平静的日子又过了两月,临近年关,郑玉衡虽然仍旧在殿前司担任职务,但孟诚已有将他调回六科内的心思——倒不是因为他哪里不好,恰恰相反,是孟诚虽然与他日日鸡飞狗跳的,但很清楚郑钧之的忠心和才干,这才不想让他一直留在殿前司。
就跟殿帅冯老爷子所说的,这只是为他的资历和履历镀金,有了这一层流程,就算郑钧之并非豪门簪缨之族,资历倒也算不得太过浅薄,又有孟诚的重用,加上他办的事没有不成的,在朝堂上说话也有点声音、能让人听得进去了。
他把郑钧之放进六科内,真正身处于这个鱼龙混杂的官场之内,他才会是孟诚手中最利的那把剑。
只不过小郑大人要是一离开,孟诚连个商议讨论的人都没有,所以这事儿只是在他心里想一想,并没实施。
进了腊月后,朝中年底之事忙碌不堪,六科内常常为预算与亏空争吵,各州交上朝廷的税赋虽然表面足数,但里面也大有陈粮充新粮,以次充好的情况在,账面与实际并不全然相符。
孟诚前些日子刚下了两道旨意,训斥几个州中哭穷拖延税款之事,这群人跟朝廷做买卖倒是很积极,上赶着吃朝廷为通海贸易之事所举的债,真到了交钱的时候,把头一扭,又半个子儿都掏不出来了。
他翻着礼部递上来筹备年节的奏疏,却有点心不在焉的,回头一看,两个脸熟的内侍太监,以及殿前司中的侍卫在旁,郑钧之不在。
“你们大人呢?”孟诚问那个侍卫。
“回陛下的话,”侍卫行礼回禀,“郑大人今日不当值。”
“哦——”孟诚应了一声,心说他哪儿来那么多假,朕还在这儿夙兴夜寐、宵衣旰食的,这人倒是闲着去了,于是想了想,又说。“他出宫了?”
侍卫默默地摇了摇头,支吾道:“郑大人的去向……卑职也不知……”
他不知道,孟诚倒是用脚后跟儿都能猜出来,八成又去讨好他母后去了,这人这么受重用,偏偏就这一个德行死性不改。小皇帝没少琢磨这事儿,还曾经拿荣华富贵、高官厚禄许诺他,但郑玉衡居然一本正经地说:“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
孟诚听得直想跟他打一架。
但他是皇帝,皇帝总要顾忌着天家的体面,对他这等假正经的行径,也只能忍了。
孟诚今儿不想为难他,所以也就问到这里,他继续批阅奏折,大多皆是年底清算国库之事,还有各州递上来的请安折子,州县长官送来一堆乱七八糟的特产,又是橘子又是枣的,屁大点事儿都写道折子,仿佛意义在于告诉皇帝他们还活着。
孟诚看得烦不胜烦,随意批了,直到展开一本,见上面的字迹铁画银钩、与地方外臣工整恭谨的书法大有不同,他心神微定,先翻回去看了看上奏之人。
御史台,邢文昌。
这人年龄虽然不大,但事迹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此人忠正刚直,曾经上过讨太后娘娘的檄文,此文用词锋锐冷酷,简直有刀笔吏的杀气,连孟诚看了都双眉紧皱,大为恼火,但就是因为此檄,董灵鹫将他调进了御史台,并没有迁怒于他。
但后面的发展就很是戏剧化了。邢文昌不仅没有受处罚,反而进入御史台后,似乎不敢相信这种待遇,后来因为董灵鹫整治朝臣贪污,致使官场当中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这位邢御史又觉得许祥是个谄媚的奸宦酷吏,险些跟他发生肢体冲突。
然而那时有孟摘月救场,将邢文昌提溜进狱中跟当时受牢狱之灾的御史周尧对质,对质过后,邢御史的口风大变,将其余指责太后的人批评得体无完肤,最后竟然成了董灵鹫并未笼络、却忠心耿耿的铁血言官了。
董灵鹫虽然没有理会过他,但小皇帝却时常批阅此人的奏折,也在面见御史台诸臣的时候见过这位邢文昌,因为他说话动不动就攀扯到“陛下比太后不如”、“陛下比先帝不如”……等等,让孟诚一个头听得两个大,也不太喜欢此人。
但此人确然如董灵鹫当初所言,胆子极大,监督朝臣这方面又有一股先天的敏锐,总是能给孟诚搜集到臣工身上不易察觉的把柄写在奏折上,总体来说,是个对孟诚有利,但不太讨喜的人物。
孟诚看完了名字,心里就知道他一开口,对群臣来说,估计不是什么好事儿。但小皇帝倒挺高兴,他兴致勃勃地翻开,刚想看看今天是谁挨了顿骂,刚看了两行字,脸色迅速地沉了下来——
勤政殿内寂静无声,落针可闻,连一旁内侍的呼吸声都显得格外重了起来。有一个小内侍正向前上茶,大气也不敢出地将一盏湖州的青龙雀舌呈到御案上。
随着茶盏与桌案相接触,发出轻轻的碰撞声。孟诚的脸色也彻底阴沉下去,眸光阴晴不定地转了转,跟侍卫道:“把你们郑大人叫回来,让他赶紧滚过来!”
“是。”
……
郑玉衡折了红梅,一枝枝修剪成合适的形态,将梅枝插进案上的花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