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祖父的尸体,三位伯父皆悲痛欲绝,纵是福叔仔细说了好几遍事情经过,云知还是被伯父们叫去——他们想知道她为什么会留在京城遇上祖父来到天津。
所有问话沈一拂事先都预料到了,腹稿早已打过,她说的也不算假话,毕竟为帮林楚仙还镯子身陷囹圄一事,在北大也是有迹可循的,当她说沈校长带她脱离险境、再遇到的祖父,伯父们也不疑有他,林赋厉哑然好一会儿,只道回家后会让楚仙好好道歉,没再追问下去了。
之后几日,从火化遗体到坐火车回上海……再回到苏州老家,不断变幻的场景,不断走动的人影,连时间都给挤压成了浑沌的形态,匆匆掠过,了去无痕。
下葬前,大堂兄终于赶回到了苏州。
时隔数月,再次见到伯昀,他已剪掉了从前标致的三七开分头,好像只是肤色晒黑,却又好像和记忆中儒雅的兄长不一样了。
祖父是在一无休止的雨滴中安葬的,南边的冬没有雪,雨下起来,湿冷的空气偏偏能透到骨头缝里。
吊客像潮水一般涌来,他们悼念着、颂扬着,号啕、啼哭,混合着唢呐、小班螺,这一场隆重而体面的丧仪惊动了苏州的上空,但他们却不知晓,祖父用自己的命换取了什么。
当夜,云知敲开了伯昀的房门。
因是深更,他明显诧异了一下,“累了一天,妹妹还没歇下?”
云知看着已哭得脱相的大堂兄,稍稍牵了一下嘴角,“嗯,有些话想单独和你说。”
这位五妹妹对他而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亲妹妹还亲近些。伯昀关上屋门,给她斟了一杯淡淡的白茶,云知将一份用绢布包裹放在桌上,拆开,露出那一叠被焚焦的文件。
伯昀拾着文件,正襟危坐,“这是……”
云知如实道出始末。
伯昀越听听震撼,翻看的指尖颤抖着,看到最后,已泪眼滂沱。
“我只能看出,原件是有地势勘探、经纬标注,还有大量的实验数据……但烧到这个份上,是难以还原的。”
这个结论,倒和沈一拂说的别无二致。
云知不意外。她从另一份布兜中掏出一沓纸,伯昀接过一看,浑身一震:“这是……”
“这是祖父卧房暗柜里的地契,我数过,共八份。”她道。
当日太平间里,她问福叔钥匙,福叔说,祖父卧房的书柜后有一个暗柜,是祖母嫁入林家后所打造的。
早年用来存放嫁妆,不过,林家家大业大,自无开柜之需。后祖母病故,祖父发现里头的金银所剩无几,取而代之的是一所女子织锦学坊的地契以及租赁书。所谓租赁,实则是分文不取。谁能想到当丈夫在生意场上厮杀时,家中最传统的妇人默不作声的散了自己的“底气”,只为让更多穷困人家姑娘能够学到一技之长。此事给了祖父极大的震撼,哪怕后来织锦学坊倒了,祖父也明里暗里都资助了不少学校等,以祖母的名义。
“福叔同我说,明面上的那些,皆是由二伯操办,但不能过明账的……祖父就都找了别人来经手。”
伯昀一听便会意——暗地里的资助多半与革命军、或是爱国社团有关,不论是清朝还是民国,一旦查出,必会牵连整个林家。
“这几间铺面的纸契,业主的名字都是死忠于祖父的义士,租金抑或是利润用来供应那些暗地里的‘生意’。”云知说着,将钥匙放到伯昀跟前,“此中支出,有去无回且极具风险,莫说是大伯三伯,二伯也必不会同意,所以祖父本是想将这些都交予你打理。”
当日福叔就道:“不瞒五小姐,柜中的那几样‘生意’,最大的一笔,是大少爷的那一笔,也是老爷最重视的一笔。”
云知原封不动复述了这段话。
伯昀不得不承认,他在延长的石油研究,数月来已有突破,而这其中最强有力的支持者是祖父。祖父骤然离世,若无人接手,就此“断供”,对研究、科学家、延长甚至是中国石油都是巨大的损失……可若他回到江浙,研究所群龙无首,照样难以进行。
他挣扎了好半晌,一时难下定论,须臾,忽尔后知后觉捉住了最后的关键词,“你刚刚说到……‘本’?难道祖父他老人家,说过其他的解决之法?”
“嗯。还有一种方法,大哥照样回去,做你的科学研究,至于这些生意……”
她重新拾起桌上的钥匙,放在手掌心掂了一下,“我来管。”